資治通鑑卷第二百八十【後晉紀一】
柔兆涒滩,一年。
高祖聖文章武明德孝皇帝上之上天福元年(丙申,公元九三六年)
春,正月,吳徐知诰始建大元帅府,以幕職分判吏、戶、礼、兵、刑、工部及 盐鐵。
丁未,唐主立子重美為雍王。
癸醜,唐主以千春節置酒,晋國長公主上寿畢,辭歸晋陽。帝醉,曰:“何不 且留?遽歸,慾與石郎反邪!”石敬瑭聞之,益惧。
三月,丙午,以翰林學士、礼部侍郎馬胤孫為中書侍郎、同平章事。胤孫性谨 儒,中書事多凝滯,又罕接宾客,時人目為“三不開”,謂口、印、門也。
石敬瑭盡收其貨之在洛陽及諸道者歸晋陽,託言以助軍費,人皆知其有異誌。 唐主夜與近臣從容語曰:“石郎於朕至親,無可疑者;但流言不息,萬一失歡,何 以解之?”皆不對。端明殿學士、給事中李崧退謂同僚呂琦曰:“吾輩受恩深厚, 豈得自同眾人,一概觀望邪!計將安出?”琦曰:“河東若有異謀,必結契丹為援。 契丹母以贊華在中國,屡求和親,但求荝剌等未穫,故和未成耳。今誠歸荝刺等與 之和,歲以礼幣約直十馀萬缗遺之,彼必歡然承命。如此,則河東雖慾陸梁,無能 為矣。”崧曰:“此吾誌也。然錢谷皆出三司,宜更與張相謀之。”遂告張延朗, 延朗曰:“如學士計,不惟可以制河東,亦省邊費之什九,計無便於此者。若主上 聽從,但責辦於老夫,請於軍財之外捃拾以供之,他夕,二人密言於帝,帝大喜, 稱其忠,二人私草《遺契丹書》以俟命。
久之,帝以其謀告枢密直學士薛文遇,文遇對曰:“以天子之尊,屈身奉夷狄, 不亦辱乎!又,虏若循故事求尚公主,何以拒之?”因诵戎昱《昭君詩》曰:“安 危託婦人。”帝意遂變。一日,急召崧、琦至後樓,盛怒,責之曰:“卿輩皆知古 今,慾佐人主致太平;今乃為謀如是!朕一女尚乳臭,卿慾棄之沙漠邪?且慾以養 士之財輸之虏庭,其意安在?”二人惧,汗流浃背,曰:“臣等誌在竭愚以報國, 非為虏計也,願陛下察之。”拜謝無數,帝诟責不已。呂琦氣竭,拜少止,帝曰: “呂琦強項,肯視朕為人主邪!”琦曰:“臣等為謀不臧,願陛下治其罪,多拜可 為!”帝怒稍解,止其拜,各赐卮酒罷之,自是群臣不敢複言和親之策。丁巳,以 琦為御史中丞,蓋疏之也。
吳徐知诰以其子副都統景通為太尉、副元帅,都統判官宋齊丘、行軍司馬徐玠 為元帅府左、右司馬。
闽主昶改元通文,立贤妃李氏為皇後,尊皇太後曰太皇太後。
靜江節度使、同平章事馬希杲有善政,監軍裴仁照谮之於楚王希範,言其收眾 心,希範疑之。夏,四月,漢將孫德威侵蒙、桂二州,希範命其弟武安節度副使希 廣權知軍府事,自將步騎五千如桂州。希杲惧,其母華夫人逆希範於全義岭,謝曰: “希杲為治無狀,致寇戎入境,煩殿下親涉險阻,皆妾之罪也。願削封邑,洒掃夜 庭,以赎希杲罪。”希範曰:“吾久不見希杲,聞其治行尤異,故來省之,無它也。” 漢兵自蒙州引去,徙希杲知朗州。
高從诲遣使奉笺於徐知诰,勸即帝位。
初,石敬瑭慾嘗唐王之意,累表自陳贏疾,乞解兵柄,移他镇。帝與執政議從 其請,移镇郓州。房暠、李崧、呂琦等皆力谏,以為不可,帝猶豫久之。
五月,庚寅夜,李崧請急在外,薛文遇獨直,帝與之議河東事,文遇曰:“谚 有之:‘當道築室,三年不成。’茲事斷自聖誌;群臣各為身謀,安肯盡言!以臣 觀之,河東移亦反,不移亦反,在旦暮耳,不若先事圖之。”先是,術者言國家今 年應得贤佐,出奇謀,定天下。帝意文遇當之,聞其言,大喜,曰:“卿言殊豁吾 意,成敗吾決行之。”即為除目,付學士院使草制。辛卯,以敬瑭為天平節度使, 以馬軍都指揮使、河陽節度使宋審虔為河東節度使。制出,兩班聞呼敬瑭名,相顧 失色。甲午,以建雄節使張敬達為西北蕃漢馬步都部署,趣敬瑭之郓州。敬瑭疑惧, 謀於將佐曰:“吾之再來河東也,主上面許終身不除代;今忽有是命,得非如今年 千春節與公主所言乎?我不興亂,朝廷發之,安能束手死於道路乎!今且發表稱疾 以觀其意,若其宽我,我當事之;若加兵於我,我則改圖耳。”幕僚段希尧極言拒 之,敬瑭以其朴直,不責也。節度使判官華陰赵莹勸敬瑭赴郓州;觀察判官平遙薛 融曰:“融書生,不習軍旅。”都押牙劉知遠曰:“明公久將兵,得士卒心;今據 形勝之地,士馬精強,若稱兵傳檄,帝業可成,奈何以一紙制書自投虎口乎!”掌 書記洛陽桑維翰曰:“主上初即位,明公入朝,主上豈不知蛟龍不可纵之深渊邪? 然卒以河東複授公,引乃天意假公以利器。明宗遺愛在人,主上以庶孽代之,群情 不附。公明宗之愛婿,今主上以反逆見待,此非首謝可免,但力為自全之計。契丹 主素與明宗約為兄弟,今部落近在雲、應,公誠能推心屈節事之,萬一有急,朝呼 夕至,何患無成。”敬瑭意遂決。先是,朝廷疑敬瑭,以羽林將軍寶鼎楊彦詢為北 京副留守,敬瑭將舉事,亦以情告之。彦詢曰:“不知河東兵糧幾何,能敵朝廷乎?” 左右請殺彦詢,敬瑭曰:“惟副使一人我自保之,汝輩勿言也。”
戊戌,昭義節度使皇甫立奏敬瑭反。敬瑭表:“帝,養子,不應承祀,請傳位 許王。”帝手裂其表抵地,以诏答之曰:“卿於鄂王固非疏遠,衛州之事,天下皆 知;許王之言,何人肯信!”壬寅,制削奪敬瑭官爵。乙巳,以張敬達兼太原四面 排陳使,河陽節度使張彦琪為馬步軍都指揮使,以安國節度使安審琦為馬軍都指揮 使,以保義節度使相裡金為步軍都指揮使,以右監門上將軍武廷翰為壕寨使。丙午, 以張敬達為太原四面兵馬都部署,以義武節度使楊光遠為副部署。丁未,又以張敬 達知太原行府事,以前彰武節度使高行週為太原四面招撫、排陳等使。光遠既行, 定州軍亂,牙將千乘方太討平之。
張敬達將後三萬營於晋安鄉,戊申,敬達奏西北先锋馬軍都指揮使安審信叛奔 晋陽。審信,金全之弟子也,敬瑭與之有舊。先是,雄義都指揮使馬邑安元信將所 部六百馀人戍代州,代州刺史張朗善遇之,元信密說朗曰:“吾觀石令公長者,舉 事必成;公何不潛遣人通意,可以自全。”朗不從,由是互相猜忌。元信謀殺朗, 不克,帅其眾奔審信,審信遂帅麾下數百騎與元信掠百井奔晋陽。敬瑭謂元信曰: “汝見何利害,捨強而歸弱?”對曰:“元信非知星識氣,顧以人事決之耳。夫帝 王所以御天下,莫重於信。今主上失大信於令公,親而貴者且不自保,況疏贱乎! 其亡可翘足而待,何強之有!”敬瑭悦,委以軍事。振武西北巡檢使安重榮戍代北, 帅步騎五百奔晋陽。重榮,朔州人也。以宋審虔為寧國節度使、充待衛馬軍都指揮 使。
天雄節度使劉延皓恃後族之勢,骄纵,奪人財產,減將士給赐,宴饮無度。捧 聖都虞候張令昭因眾心怨怒,謀以魏博應河東,癸醜未明,帅眾攻牙城,克之;延 皓脫身走,亂兵大掠。令昭奏:“延皓失於撫御,以致軍亂;臣以撫安士卒,權領 軍府,乞赐旌節!”延皓至洛陽,唐主怒,命遠贬;皇後為之請,六月,庚申,止 削延皓官爵,歸私第。
辛酉,吳太保、同平章事徐景遷以疾罷,以其弟景遂代為門下侍郎、參政事。
癸亥,唐主以張令昭為右千牛衛將軍、權知天雄軍計事。令昭以調發未集,且 受新命。尋有诏徙齊州防御使,令昭託以士卒所留,實俟河東之成敗。唐主遣使谕 之,令昭殺使者。甲戌,以宣武節度使兼中書令範延光為天雄四面行營招討使、知 魏博行府事,以張敬達充太原四面招討使,以楊光遠為副使。丙子,以西京留守李 週為天雄軍四面行營副招討使。
石敬瑭之子右衛上將軍重殷、皇城副使重裔聞敬瑭舉兵,匿於民間井中。弟沂 州都指揮使敬德殺其妻女而逃,尋捕得,死獄中,從弟彰聖都指揮使敬威自殺。秋, 七月,戊子,穫重殷、重裔,诛之,並族所匿之家。
庚寅,楚王希範自桂州北還。
雲州步軍指揮使桑遷奏應州節度使尹晖逐雲州節度使沙彦旬,收其兵應河東。 丁酉,彦旬表遷謀叛應河東,引兵圍子城。彦昫犯圍走出西山,據雷公口,明日, 收兵入城擊亂兵,遷敗走,軍城複安。是日,尹晖執遷送洛陽,斩之。
丁未,範延光拔魏州,斩張令昭。诏悉诛其黨七指揮。
張敬達發懷州彰聖軍戍虎北口,其指揮使張萬迪將五百騎奔河東,丙辰,诏盡 诛其家。
石敬瑭遣間使求救於契丹,令桑維翰草表稱臣於契丹主,且請以父礼事之,約 事捷之日,割卢龍一道及雁門關以北諸州與之。劉知遠谏曰:“稱臣可矣,以父事 之太過。厚以金帛赂之,自足致其兵,不必許以土田,恐異日大為中國之患,悔之 無及。”敬瑭不從。表至契丹,契丹主大喜,白其母曰:“兒比夢石郎遣使來,今 果然,此天意也。”乃為複書,許俟仲秋傾國赴援。
八月,己未,以範延光為天雄節度使,李週為宣武節度使、同平章事。
癸亥,應州言契丹三千騎攻城。張敬達築長圍以攻晋陽。石敬瑭以劉知遠為馬 步都指揮使,安重榮、張萬迪降兵皆隸焉。知遠用法無私,撫之如一,由是人無贰 心。敬瑭親乘城,坐卧矢石下,知遠曰:“觀敬達輩高壘深堑,慾為持久之計,無 他奇策,不足慮也。願明公四出間使,經略外事。守城至易,知遠獨能辦之。”敬 瑭執知遠手,撫其背而賞之。
戊寅,以成德節度使董溫琪為東北面副招討使,以佐卢龍節度使赵德钧。
唐主使端明殿學士呂琦至河東行營犒軍,楊光遠謂琦曰:“願附奏陛下,倖宽 宵旰。贼若無援,旦夕當平;若引契丹,當纵之令入,可一戰破也。”帝甚悦。帝 聞契丹許石敬瑭以仲秋赴援,屡督張敬達急攻晋陽,不能下。每有營構,多值風雨, 長圍夏為水潦所壞,竟不能合,晋陽城中日窘,糧儲浸乏。
九月,契丹主將五萬騎,號三十萬,自揚武谷而南,旌旗不絕五十馀裡。代州 刺史張朗、忻州刺史丁審琦嬰城自守,虏騎過城下,亦不诱脅。審琦,洺州人也。 辛醜,契丹主至晋陽,陳於汾北之虎北口。先遣人謂敬瑭曰:“吾慾今日即破贼可 乎?”敬瑭遣人驰告曰:“南軍甚厚,不可輕,請俟明日議戰未晚也。”使者未至, 契丹已與唐騎將高行週、符彦卿合戰,敬瑭乃遣劉知遠出兵助之。張敬達、楊光遠、 安審琦以步兵陳於城西北山下,契丹遣輕騎三千,不被甲,直犯其陳。唐兵見其贏, 爭逐之,至汾曲,契丹涉水而去。唐兵循岸而進,契丹伏兵自東北起,衝唐兵斷而 為二,涉兵在北都多為契丹所殺,騎兵在南者引歸晋陷寨。契丹纵兵乘之,唐兵大 敗,步兵死者近萬人,騎兵獨全。敬達等收馀眾保晋安,契丹亦引兵歸虎北口。敬 瑭得唐降兵千馀人,劉知遠勸敬瑭盡殺之。是夕,敬瑭出北門見契丹主,契丹主執 敬瑭手,恨相見之晚。敬瑭問曰:“皇帝遠來,士馬疲倦,遽與唐戰而大勝,何也?” 契丹主曰:“始吾自北來,謂唐必斷雁門諸路,伏兵險要,則吾不可得進矣。使人 侦視,皆無之。吾是以長驅深入,知大事必濟也。兵既相接,我氣方锐,彼氣方沮, 若不乘此急擊之,旷日持久,則勝負未可知矣。此吾所以亟戰而勝,不可以勞逸常 理論也。”敬瑭甚叹伏。壬寅,敬瑭引兵會契丹圍晋安寨,置營於晋安之南,長百 馀裡,厚五十裡,多設铃索吠犬,人跬步不能過。敬達等士卒猶五萬人,馬萬匹, 四顧無所之。甲辰,敬達遣使告敗於唐,自是聲問不複通。唐王大惧,遣彰聖都指 揮使符彦饶將洛陽步騎兵屯河陽,诏天雄節度使兼中書令範延光將魏州二萬由青山 趣榆次,卢龍節度使、東北面招討使兼中書令北平王赵德钧將幽州兵由悄孤出契丹 軍後,燿州防御使潘環糺合西路戍兵由晋、绛兩乳岭出慈、隰、共救晋安寨。契丹 主移帐於柳林,遊騎過石會關,不見唐兵。
丁未,唐主下诏親徵。雍正重美曰:“陛下目疾未平,未可遠涉風沙;臣雖童 稚,願代陛下北行。”帝意本不慾行,聞之頗悦。張延朗、劉延皓及宣徽南院使劉 延朗皆勸帝行,帝不得已,戊申,發洛陽,謂卢文紀曰:“朕雅聞卿有相業,故排 眾議首用卿,今祸難如此,卿嘉謀皆安在乎?”文紀但拜謝,不能對。己酉,遣劉 延朗監侍衛步軍都指揮使符彦饶軍赴潞州,為大軍後援。諸軍自鳳翔推戴以來,骄 悍不為用,彦饶恐其為亂,不敢束之以法。
帝至河陽,心惮北行,召宰相、枢密使議進取方略,卢文紀希帝旨,言“國家 根本、太半在河南。胡兵倏來忽往,不能久留;晋安大寨甚固,況已發三道兵救之。 河陽天下津要,車駕宜留此镇撫南北,且遣近臣往督戰,苟不能解圍,進亦未晚。” 張延朗慾因事令赵延寿得解枢務,因曰:“文紀言是也。”帝訪於馀人,無敢異言 者。澤州刺史劉遂凝,鄩之子也,潛自通於石敬瑭,表稱車駕不可逾太行。帝議近 臣可使北行者,張延朗與翰林學士須昌和凝等诣曰:“赵延寿父德钧以卢龍兵來赴 難,宜遣延寿會之。”庚戌,遣枢密使、忠武節度使、隨駕諸軍都部署、兼侍中赵 延寿將兵二萬如潞州。辛亥,帝如懷州。以右神武統軍康思立為北面行營馬軍都指 揮使,帅扈從騎兵赴團柏谷。思立,晋陽胡人也。帝以晋安為忧,問策於群臣,吏 部侍郎永清龍敏請立李贊華為契丹主,令天雄、卢龍二镇分兵送之,自幽州趣西樓, 朝廷露檄言之,契丹主必有內顧之忧,然後選募軍中精锐以擊之,此亦解圍之一策 也。”帝深以為然,而執政恐其無成,議竟不決。帝忧沮形於神色,但日夕酣饮悲 歌。群臣或勸其北行,則曰:“卿勿言,石郎使我心膽墮地!”
冬,十月,壬戌,诏大括天下將吏及民間馬,又發民為兵,每七戶出徵夫一人, 自備铠仗,謂之“義軍”,期以十一月俱集,命陳州刺史郎萬金教以戰陳,用張延 朗之謀也。凡得馬二千馀匹,徵夫五千人,實無益於用,而民間大擾。
初,赵德钧陰蓄異誌,慾因亂取中原,自請救晋安寨;唐主命自飛狐踵契丹後, 钞其部落,德钧請將银鞍契丹直三千騎,由土門路西入,帝許之。赵州刺史、北面 行營都指揮使劉在明先將兵戍易州,德钧過易州,命在明以其眾自隨。在明,幽州 人也。德钧至镇州,以董溫琪領招討副使,邀與偕行,又表稱兵少,須合澤潞兵; 乃自吳兒谷趣潞州,癸酉,至亂柳。時範延光受诏將部兵二萬屯辽州,德钧又請與 魏博軍合;延光知德钧合諸軍,誌趣難測,表稱魏博兵已入贼境,無容南行數百裡 與德钧合,乃止。
漢主以宗正卿兼工部侍郎劉浚為中書侍郎、同平章事。浚,崇望之子也。
十一月,戊子以赵德钧為諸道行營都統,依前東北面行營招討使。以赵延寿為 河東道南面行營招討使,以翰林學士張厲為判官。庚寅,以範延光為河東道東南 面行營招討使,以宣牙節度使、同平章事李週副之。辛卯,以劉延郎為河東道南面 行營招討副使。赵延寿遇赵德钧於西汤,悉以兵屬德钧。唐主遣呂琦赐钧敕告,且 犒軍。德钧誌在並範延光軍,逗留不進,诏書屡趣之,德钧乃引兵北屯團柏谷口。
癸巳,吳主诏齊主徐知诰置百官,以金陵府為西都。
前坊州刺史劉景岩,延州人也,多財而喜侠,交結豪傑,家有丁夫兵仗,人報 其強,勢傾州縣。彰武節度使楊漢章無政,失夷、夏心,會括馬及義軍,漢章帅步 騎數千人將赴軍期,閱之於野。景岩潛使人挠之曰:“契丹強盛,汝曹有去無歸。” 眾惧,殺漢章,奉景岩為留後。唐主不穫已,丁酉,以景岩為彰武留後。
契丹主謂石敬瑭曰:“吾三千裡赴難,必有成功。觀汝氣貌識量,真中原之主 也。吾慾立汝為天子。”敬瑭辭讓數四,將吏複勸進,乃許之。契丹主作冊書,命 敬瑭為大晋皇帝,自解衣冠授之,築壇於柳林。是日,即皇帝位。割幽、蓟、瀛、 莫、涿、檀、順、新、妫、儒、武、雲、應、寰、朔、蔚十六州以與契丹,仍許歲 輸帛三十萬匹。己亥,制改長興七年為天福元年,大赦;敕命法制,皆遵明宗之舊。 以節度判官赵莹為翰林學士承旨、戶部侍郎、知河東軍府事,掌書記桑維翰為翰林 學士、礼部侍郎、權知枢密使事,觀察判官薛融為侍御史知雜事,節度推官白水窦 贞固為翰林學士,軍城都巡檢使劉知遠為侍衛軍都指揮使,客將景延廣為步軍都指 揮使。延廣,陕州人也。立晋國長公主為皇後。契丹主雖軍柳林,其辎重老弱皆在 虎北口,每日暝輒結束,以備倉猝遁逃,而赵德钧慾倚契丹取中國,至團柏逾月, 按兵不戰,去晋安才百裡,聲問不能相通。德钧累表為延寿求成德節度使,曰: “臣今遠徵,幽州勢孤,慾使延寿在镇州,左右便於應接。”唐主曰:“延寿方擊 贼,何暇往镇州!俟贼平,當如所請。”德钧求之不已,唐主怒曰:“赵氏父子堅 慾得镇州,何意也?苟能卻胡寇,雖慾代吾位,吾亦甘心,若玩寇邀君,但恐犬兔 俱毙耳。”德钧聞之,不悦。
闰月,赵延寿献契丹主所赐诏及甲馬弓劍,诈雲德钧遣使致書於契丹主,為唐 結好,說令引兵歸國;其實別為密書,厚以金帛赂契丹主,雲:“若立己為帝,請 即以見兵南平洛陽,與契丹為兄弟之國;仍許石氏常镇河東。”契丹主自以深入敵 境,晋安未下,德钧兵尚強,範延光在其東,又恐山北諸州邀其歸路,慾許德钧之 請。
帝聞之,大惧,亟使桑維翰見契丹主,說之曰:“大國舉義兵以救孤危,一戰 而唐兵瓦解,退守一栅,食盡力窮。赵北平父子不忠不信,畏大國之強,且素蓄異 誌,按兵觀變,非以死徇國之人,何足可畏,而信其诞亡之辭,貪豪末之利,棄垂 成之功乎!且使晋得天下,將竭中國之財以奉大國,豈此小利之比乎!”契丹主曰: “爾見捕鼠者乎,不備之,猶或啮傷其手,況大敵乎!”對曰:“今大國已扼其喉, 安能啮人乎!”契丹主曰:“吾非有渝前約也,但兵家權謀不得不爾。”對曰: “皇帝以信義救人之急,四海之人俱屬耳目,奈何一旦二三其命,使大義不終!臣 窃為皇帝不取也。”跪於帐前,自旦至暮,涕泣爭之。契丹主乃從之,指帐前石謂 德钧使者曰:“我已許石郎,此石爛,可改矣!”
龍敏謂前鄭州防御李懿曰:“君,國之近親,今社稷之危,翘足可待,君獨無 忧乎?”懿為言赵德钧必能破敵之狀。敏曰:“我燕人也,知德钧之為人,怯而無 謀,但於守城差長耳。況今內蓄奸謀,豈可恃乎!仆有狂策,但恐朝廷不肯為耳。 今從駕兵尚萬馀人,馬近五千匹,若選精騎一千,使仆與郎萬金將之,自介休山路, 夜冒虏騎入晋安寨,但使其半得入,則事濟矣。張敬達等陷於重圍,不知朝廷聲問, 若知大軍近在團柏,雖有鐵障可衝陷,況虏騎乎!”懿以白唐主,唐主曰:“龍敏 之誌極壯,用之晚矣。”
丹州義軍作亂,逐刺史康承詢,承詢奔鄜州。
晋安寨被圍數月,高行週、符彦卿數引騎兵出戰,眾寡不敵,皆無功。刍糧俱 竭,削A081淘粪以饲馬,馬相啖,尾鬣皆秃,死則將士分食之,援兵竟不至。張敬 達性剛,時謂之“張生鐵。”楊光遠、安審琦,勸敬達降於契丹,敬達曰:“吾受 明宗及今上厚恩,為元帅而敗軍,其罪已大,況降敵乎!今援兵旦暮至,且當俟之。 必若力盡勢窮,則諸軍斩我首,携之出降,自求多福,未為晚也。”光遠目審琦慾 殺敬達,審琦未忍。高行週知光遠慾圖敬達,常引壯騎尾而衛之,敬達不知其故, 謂人曰:“行週每踵餘後,何意也?”行週乃不敢隨之。諸將每旦集於招討使營, 甲子,高行週、符彦卿未至,光遠乘其無備,斩敬達首,帅諸將上表降於契丹。契 丹主素聞諸將名,皆慰勞,赐以裘帽,因戲之曰:“汝輩亦大惡漢,不用盐酪啖戰 馬萬匹!”光遠等大惭。契丹主嘉張敬達之忠,命收葬而祭之,謂其下及晋諸將曰: “汝曹為人臣,當效敬達也。”時晋安寨馬猶近五千,铠仗五萬,契丹悉取以歸其 國,悉以唐之將卒授帝,語之曰:“勉事而主。”馬軍都指揮使康思立憤惋而死。 帝以晋安已降,遣使谕諸州。代州刺史張朗斩其使;呂琦奉唐主诏勞北軍,至忻州, 遇晋使,亦斩之,謂刺史丁審琦曰:“虏過城下而不顧,其心可見,還日必無全理, 不若早帅兵民自五臺奔镇州。”將行,審琦悔之,閉牙城不從。州兵慾攻之,琦曰: “家國如此,何為複相屠滅!”乃帅州兵趣镇州,審琦遂降契丹。
契丹主謂帝曰:“桑維翰盡忠於汝,宜以為相。”丙寅,以赵莹為門下侍郎, 桑維翰為中書侍郎,並同平章事;維翰仍權知枢密使事。以楊光遠為侍衛馬步軍都 指揮使,以劉知遠為保義節度使、侍衛馬步軍都虞侯。帝與契丹主將引兵而南,慾 留一子守河東,咨於契丹主,契丹主令帝盡出諸子,自擇之。帝兄子重貴,父敬儒 早卒,帝養以為子,貌類帝而短小,契丹主指之曰:“此大目者可也。”乃以重貴 為北京留守、太原尹、河東節度使。契丹以其將高谟翰為前锋,與降卒偕進。丁卯, 至團柏,與唐兵戰,赵德钧、赵延寿先循,符彦饶、張彦琦、劉延朗、劉在明繼之, 士卒大溃,相騰踐死者萬計。
己巳,延朗、在明至懷州,唐主始知帝即位,楊光遠降。眾議以“天雄軍府尚 完,契丹秘惮山東,未敢南下,車駕宜倖魏州。”唐主以李崧素與範延光善,召崧 謀之。薛文遇不知而繼至,唐主怒,變色;崧蹑文遇足,文遇乃去。唐主曰:“我 見此物肉颤,適幾慾抽佩刀刺之。”崧曰:“文遇小人,淺謀國,刺之益醜。”崧 因勸唐主南還,唐主從之。
洛陽聞北軍敗,眾心大震,居人四出,逃窜山谷。門者請禁之,河南尹雍王重 美曰:“國家多難,未能為百姓主,又禁其求生,徒增惡名耳;不若聽其自便,事 寧自還。”乃出令任從所適,眾心差安。
壬申,唐主還至河陽,命諸將分守南、北城。張延朗請倖滑州,庶與魏博聲勢 相接,唐主不能決。
赵德钧、赵延寿南奔潞州,唐敗兵稍稍從之,其將時賽帅卢龍輕騎東還渔陽。 帝先遣昭義節度使高行週還具食,至城下,見德钧父子在城上,行週曰:“仆與大 王鄉曲,敢不忠告!城中無鬥粟可寧,不若速迎車駕。”甲戌,帝與契丹主至潞州, 德钧父子迎谒於高河,契丹主慰谕之,父子拜帝於馬首,進曰:“別後安否?”帝 不顧,亦不與之言。契丹主謂德钧曰:“汝在幽州所置银鞍契丹直何在?”德钧指 示之,契丹主命盡殺之於西郊,凡三千人。遂琐德钧、延寿,送歸其國。
德钧見述律太後,悉以所赉寶貨並籍其田宅献之,太後問曰:“汝近者何為往 太原?”德钧曰:“奉唐主之命。”太後指天曰:“汝從吾兒求為天子,何亡語邪!” 又自指其心曰:“此不可欺也。”又曰:“吾兒將行,吾戒之雲:赵大王若引兵北 嚮渝關,亟須引歸,太原可救也。汝慾為天子,何不先擊退吾兒,徐圖亦未晚。汝 為人臣,既負其主,不能擊敵,又慾乘亂邀利,所為如此,何面目複求生乎?”德 钧俯首不能對。又問:“器玩在此,田宅何在?”德钧曰:“在幽州。”太後曰: “幽州今屬誰?”德钧曰:“屬太後。”太後曰:“然則又何献焉?”德钧益惭。 自是郁郁不多食,逾年而卒。張厲與延寿俱入契丹,契丹主複以為翰林學士。
帝將發上黨,契丹主舉酒屬帝曰:“餘遠來徇義,今大事已成,我若南嚮,河 南之人必大驚核;汝宜自引漢兵南下,人必不甚惧。我令太相溫將五千騎衛送汝至 河梁,慾與之渡河者多少隨意,餘且留此,俟汝音聞,有急則下山救汝。若洛陽既 定,吾即北返矣。”與帝執手相泣,久之不能別,解白貂裘以衣帝,赠良馬二十匹, 戰馬千二百匹,曰:“世世子孫勿相忘!”又曰:“劉知遠、赵莹、桑維翰皆創業 功臣,無大故,勿棄也。”
初,張敬達既出師,唐主遣左金吾大將軍歷山高漢筠守晋州。敬達死,建雄節 度使田承肇帅眾攻漢筠於府署,漢筠開門延承肇入,從容謂曰:“仆與公俱受朝寄, 何相迫如此?”承肇曰:“慾奉公為節度使。”漢筠曰:“仆老矣,義不為亂首, 死生惟公所處。”承肇目左右慾殺之,軍士投刃於地曰:“高金吾累朝宿德,奈何 害之!”承肇乃謝曰:“與公戲耳。”聽漢筠歸洛陽。帝遇諸涂,曰:“朕忧卿為 亂兵所傷,今見卿甚喜。”
符彦饶、張彦琪至河陽,密言於唐主曰:“今胡兵大下,河水複淺,人心已離, 此不可守。”丁醜,唐主命河陽節度使苌從簡與赵州刺史劉在明守河陽南城,遂斷 浮梁,歸洛陽。遣宦者秦繼旻、皇城使李彦紳殺昭信節度使李贊華於其第。
己卯,帝至河陽,苌從簡迎降,舟楫已具。彰聖軍執劉在明以降,帝釋之,使 複其所。
唐主命馬軍都指揮使宋審虔、步軍都指揮使符彦饶、河陽節度使張彦琪、宣徽 南院使劉延朗將千馀騎至白馬阪行戰地,有五十馀騎渡河奔於北軍。諸將謂審虔曰: “何地不可戰,誰肯立於此?”乃還。庚辰,唐主又與四將議複嚮河陽,而將校皆 已飛狀迎帝。帝慮唐主西奔,遣契丹千騎扼渑池。辛巳,唐主與曹太後、劉皇後、 雍王重美及宋審虔等携傳國寶登玄武樓自焚,皇後積薪慾燒宫室,重美谏曰:“新 天子至,必不露居,他日重勞民力;死而遺怨,將安用之!”乃止。王淑妃謂太後 曰:“事急矣,宜且避匿,以俟姑夫。”太後曰:“吾子孫婦女一朝至此,何忍獨 生!妹自勉之。”淑妃乃與許王從益匿於球場,穫免。是日晚,帝入洛陽,止於舊 第。唐兵皆解甲待罪,帝慰而釋之。帝命劉知遠部署京城,知遠分漢軍使還營,館 契丹於天宫寺,城中肃然,無敢犯令。士民避亂窜匿者,數日皆還複業。
初,帝在河東,為唐朝所忌,中書侍郎、同平章事、判三司張延朗不慾河東多 蓄積,凡財赋應留使之外盡收取之,帝以是恨之。壬午,百官入見,獨收延朗付御 史臺,馀皆謝恩。甲申,車駕入宫,大赦:“應中外官吏一切不問,惟贼臣張延朗、 劉延皓、劉延朗奸邪貪猥,罪難容贷;中書侍郎、平章事馬胤孫、枢密使房暠、宣 徽使李專美、河中節度使韓昭胤等,雖居重位,不務诡隨,並釋罪除名;中外臣僚 先歸順者,委中書門下別加任使。”劉延皓匿於成門,數日,自經死。劉延朗將奔 南山,捕得,殺之。斩張延朗;既而選三司使,難其人,帝甚悔之。
闽人聞唐主之亡,叹曰:“潞王之罪,天下未之聞也,將如吾君何!”
十二月,乙酉朔,帝如河陽,饯太相溫及契丹兵歸國。
追廢唐主為庶人。
丁亥,以冯道兼門下侍郎、同平章事。
曹州刺史鄭阮貪暴,指揮使石重立因亂殺之,族其家。
辛卯,以唐中書侍郎姚顗為刑部尚書。
初,朔方節度使張希崇為政有威信,民夷愛之,興屯田以省漕運;在镇五年, 求內徙,唐潞王以為靜難節度使。帝與契丹修好,恐其複取靈武,癸巳,複以希崇 為朔方節度使。
初,成德節度使董溫琪貪暴,積貨鉅萬,以牙內都虞侯平山秘琼為腹心。溫琪 與赵德钧俱沒於契丹,琼盡殺溫琪家人,瘗於一坎,而取其貨,自稱留後,表稱軍 亂。
同州小校門鐸殺節度使楊漢宾,焚掠州城。
诏赠李贊華燕王,遣使送其喪歸國。
張朗將其眾入朝。
庚子,以唐中書侍郎、同平章事卢文紀為吏部尚書。以皇城使晋陽週瑰為大將 軍、充三司使;瑰辭曰:“臣自知才不稱職,寧以避事見棄,猶勝冒寵穫辜。”帝 許之。
帝聞平卢節度使房知溫卒,遣天平節度使王建立將兵巡撫青州。
改興唐府曰廣晋府。
安遠節度使卢文進聞帝為契丹所立,自以本契丹叛將,辛醜,棄镇奔吳。所過 镇戍,召其主將,告之故,皆拜辭而退。
徐知诰以荆南節度使、太尉兼中書令李德誠、德勝節度使兼中書令週本位望隆 重,慾使之帅眾推戴,本曰:“我受先王大恩,自徐溫父子用事,恨不能救楊氏之 危,又使我為此,可乎!”其子弘祚強之,不得已與德誠帅諸將诣江都表吳主,陳 知诰功德,請行冊命;又诣金陵勸進。宋齊丘謂德誠之子建勋曰:“尊公,太祖元 勋,今日掃地矣。”於是吳宫多妖,吳主曰:“吳祚其終乎!”左右曰:“此乃天 意,非人事也。”高丽王建用兵擊破新羅、百濟,於是東夷諸國皆附之,有二京、 六府、九節度、百二十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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