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第二百九十四資治通鑒·進書表
臣光言:先奉敕編集歷代君臣事蹟,又奉聖旨賜名《資治通鑒》,今已了畢者。伏念臣性識愚魯,學術荒疏,凡百事為,皆出人下。獨于前史,粗嘗盡心,自幼至老,嗜之不厭。每患遷、固以來,文字繁多,自布衣之士,讀之不遍,況於人主,日有萬機,何暇周覽!臣常不自揆,欲刪削冗長,舉撮機要,專取關國家興衰,系生民休戚,善可為法,惡可為戒者,為編年一書。使先後有倫,精粗不雜,私家力薄,無由可成。伏遇英宗皇帝,資睿智之性,敷文明之治,思曆覽古事,用恢張大猷,愛詔下臣,俾之編集。臣夙昔所願,一朝獲伸,踴躍奉承,惟懼不稱。先帝仍命自選辟官屬,于崇文院置局,許借龍圖、天章閣、三館、秘閣書籍,賜以禦府筆墨繒帛及御前錢以供果餌,以內臣為承受,眷遇之榮,近臣莫及。不幸書未進禦,先帝違棄群臣。陛下紹膺大統,欽承先志,寵以冠序,錫之嘉名,每開經筵,常令進讀。臣雖頑愚,荷兩朝知待如此其厚,隕身喪元,未足報塞,苟智力所及,豈敢有遺!會差知永興軍,以衰疾不任治劇,乞就冗官。陛下俯從所欲,曲賜容養,差判西京留司禦史台及提舉西京嵩山崇福宮,前後六任,仍聽以書局自隨,給之祿秩,不責職業。臣既無他事,得以研精極慮,窮竭所有,日力不足,繼之以夜。遍閱舊史,旁采小說,簡牘盈積,浩如煙海,抉擿幽隱,校計豪厘。上起戰國,下終五代,凡一千三百六十二年,修成二百九十四卷。又略舉事目,年經國緯,以備檢尋,為目錄三十卷。又參考群書,評其同異,俾歸一塗,為《考異》三十卷。合三百五十四卷。自治平開局,迨今始成。歲月淹久,其間抵牾,不敢自保;罪負之重,固無所逃。臣光誠惶誠懼,頓首頓首。
重念臣違離闕庭,十有五年,雖身處於外,區區之心,朝夕寤寐,何嘗不在陛下之左右!顧以駑蹇,無施而可,是以專事鉛槧,用酬大恩,庶竭涓塵,少裨海嶽。臣今賅骨臒瘁,目視昏近,齒牙無幾,神識衰耗,目前所為,旋踵遺忘。臣之精力,盡於此書。伏望陛下寬其妄作之誅,察其願忠之意,以清閒之燕,時賜有覽,監前世之興衰,考當今之得失,嘉善矜惡,取得舍非,足以懋稽古之盛德,躋無前之至治。俾四海群生,咸蒙其福,則臣雖委骨九泉,志願永畢矣!
謹奉表陳進以聞。臣光誠惶誠懼,頓首頓首,謹言。
端明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、太中大夫、提舉、西京蒿山崇福宮上柱國、河內郡開國公、食邑二千六百戶、食實封一千戶
臣司馬光上表
元豐七年十一月進呈
卷第二百九十四资治通鉴·宋神宗御制序
朕惟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,故能刚健笃实,辉光日新。书亦曰:“王,人求多闻,时惟建事。”诗、书、春秋,皆所以明乎得失之迹,存王道之正,垂鉴戒于后世者也。
汉司马迁紬石室金匮之书,据左氏国语,推世本、战国策、楚汉春秋,采经摭传,罔罗天下放失旧闻,考之行事,驰骋上下数千载间,首记轩辕,至于麟止,作为纪、表、世家、书、传,后之述者不能易此体也。惟其是非不谬于圣人,褒贬出于至当,则良史之才矣。
汉司马迁紬石室金匮之书,据左氏国语,推世本、战国策、楚汉春秋,采经摭传,罔罗天下放失旧闻,考之行事,驰骋上下数千载间,首记轩辕,至于麟止,作为纪、表、世家、书、传,后之述者不能易此体也。惟其是非不谬于圣人,褒贬出于至当,则良史之才矣。
若稽古英考,留神载籍,万机之下,未尝废卷。尝命龙图阁直学士司马光论次历代君臣事迹,俾就祕阁翻阅,给吏史笔札,起周威烈王,讫于五代。光之志以为周积裴,王室征,礼乐征伐自诸侯出。平王东迁,齐、楚、秦、晋始大,桓、文更霸,犹讬尊王为辞以服天下;威烈王自陪臣命韩、赵、魏为诸侯,周虽未灭,王制尽矣!此亦古人述作造端立意之所系也。其所载明君、良臣,切摩治道,议论之精语,德刑之善制,天人相与之际,休咎庶证之原,威福盛衰之本,规模利害之效,良将之方略,循吏之条教,断之以邪正,要之于治忽,辞令渊厚之体,箴谏深切之义,良谓备焉。凡十六代,勒成二百九十六章乙十一行本,“六”作“四”卷,列于户牖之间而尽古今之统,博而得其要,简而周于事,是亦典刑之总会,册牍之渊林矣。
荀卿有言:“欲观圣人之迹,则于其粲然者矣,后王是也。”若夫汉之文、宣,唐之太宗,孔子所谓“吾无间焉”者。自余治世盛王,有惨怛之爱,有忠利之教,或知人善任,恭俭勤畏,亦各得圣贤之一体,孟轲所谓“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”。至于荒坠颠危,可见前车之失;乱贼奸安全,厥有履霜之渐。诗云:“商鉴不远,在夏后之世。”故赐其书名曰“资治通鉴”,以著朕之志焉耳。
治平四年十月初开经筵,奉圣旨读资治通鉴。其月九日,臣光初进读,面赐御制序,令候书成日写入。
卷第二百九十四新注《资治通鉴》序
【元】文/胡三省
古者国各有史以纪年书事,晋乘、楚梼杬虽不可复见,春秋经圣人笔削,周辙既东,二百四十二年事昭如日星。秦减诸侯,燔天下书,以国各有史,刺讥其先,疾之尤甚。诗书所以复见者,诸儒能藏之屋壁。诸国史记各藏诸其国,国灭而史从之,至汉时,独有秦记。太史公因春秋以为十二诸侯年表,因秦记以为六国年表,三代则为世表。当其时,黄帝以来谍记犹存,具有年数,子长稽其历、谱谍、终始五德之传,咸与古文乖异,且谓“孔子序书,略无年月;虽颇有,然多阙。夫子之弗论次,盖其慎也。子长述夫子之意,故其表三代也,以世不以年。汲冢纪年出于晋太康初,编年相次,起自夏、殷、周,止魏哀王之二十年,此魏国史记,脱秦火之厄而晋得之,子长不及见也。子长之史,虽为纪、表、书、传、世家,自班孟坚以下不能易,虽以纪纪年,而书事略甚,盖其事分见志、传,纪宜略也。自荀悦汉纪以下,纪年书事,世有其人。独梁武帝通史至六百卷,侯景之乱,王僧辩平建业,与文德殿书七万卷俱西,江陵之陷,其书烬焉。唐四库书,编年四十一家,九百四十七卷,而王仲淹元经十五卷,萧颖士依春秋义类作传百卷,逸矣。今四十一家书,存者复无几。乙部书以迁、固等书为正史,编年类次之,盖纪、传、表、志之书行,编年之书特以备乙库之藏耳。
宋朝英宗皇帝命司马光论次历代君臣事迹为编年一书,神宗皇帝以监于往事,有资于治道,赐名曰《资治通鉴》,且为序其造端立意之由。温公之意,专取关国家盛衰,繁生民休戚,善可为法,恶可为戒者以为是书。治平、熙宁间,公与诸人议国事相是非之日也。萧、曹画一之辩不足以胜变法者之口,分司西京,不豫国论,专以书局为事。其忠愤感既不能自已于言者,则智伯才德之论,樊英名实之说,唐太宗君臣之议乐,李德裕、牛僧孺争维州事之类是也。至于黄幡绰、石野猪俳谐之语,犹书与局官,欲存之以示警,此其微意,后人不能尽知也。编年岂徒哉!
世之论者率曰:“经以载道,史以记事,史与经不可同日语也。”夫道无不在,散于事为之间,因事之得失成败,可以知道之万世亡弊,史可少欤!为人君而不知通监,则欲治而不知自治之源,恶乱而不知防乱之术。为人臣而不知通监,则上无以事君,下无以治民。为人子而不知通监,则谋身必至于辱先,作事不足以垂后。乃如用兵行师,创法立制,而不知迹古人之所以得,监古人之所以失,则求胜而败,图利而害,此必然者也。
孔子序书,断自唐、虞,讫文侯之命而繁之秦,鲁春秋则始于平王之四十九年;左丘明传春秋,止哀之二十七年赵襄子惎智伯事,通监则书赵兴智灭以先事。以此见孔子定书而作春秋,通监之作实接春秋左氏后也。
温公遍阅旧史,旁采小说,抉擿幽隐,荟稡为书,劳矣。而修书分属,汉则刘攽,三国汔于南北朝则刘恕,唐则范祖禹,各因其所长属之,皆天下选也,历十九年而成。则合十六代一千三百六十二年行事为一书,岂一人心思耳目之力哉!
公自言:“修通监成,惟王胜之借一读;他人读未尽一纸,己欠伸思睡。”是正文二百九十四卷,有未能遍观者矣。若考异三十卷,所以参订群书之异同,俾归于一。目录三十卷,年经国纬,不特使诸国事杂然并录者粲然有别而已,前代历法之更造,天文之失行,实著于目录上方,是可以凡书目录观邪!
先君笃史学,淳祐癸卯始患鼻衄,读史不暂置,洒血渍书,遗迹故在。每谓三省曰:“史、汉自服虔、应劭至三刘,注解多矣。章怀注范史。裴松之注陈寿史。虽间有音释,其实广异闻,补未备,以示博洽。晋书之杨正衡,唐书之窦苹、董冲,吾无取焉。徐无党注五代史,粗言欧公书法义例,他未之及也。通监先有刘安世音义十卷,而世不传。释文本出于蜀史炤,冯时行为之序,今海陵板本又有温公之子康释文,与炤本大同而小异。公休于书局为检阅官,是其得温公辟咡之教诏,刘、范诸公群居之讲明,不应乖剌乃尔,意海陵释文非公休为之。若能刊正乎?”三省捧手对曰:一愿学焉乙巳,先君卒,尽瘁家蛊,又从事科举业,史学不改废也。宝祐丙辰,出身进士科,始得
大肆其力于是书。淤宦远外,率携以自随;有异书异人,必就而正焉。依陆德明经典释文,釐为广注九十七卷;著论十篇,自周讫五代,略叙兴亡大致。咸淳庚午,从淮壖归杭都,延平廖公见而韪之,礼致诸家,俾雦校通监以授其子弟,为著雠校通监凡例。廖转荐之贾相国,德祐乙亥,从军江上言,辄不用,既而军溳,间道归乡里。丙子,浙东始骚,辟地越之新昌;师从之,以孥免,失其书。乱定反室,复购得他本为之注,始以考异及所注者散入通监各文之下;历法、天文则随目录所书而附注焉。汔乙酉冬,乃克彻编。凡纪事之本末,地名之同异,州县之建置离合,制度之沿革损益,悉疏其所以然。若释文之舛谬,悉改而正之,著辩误十二卷。
呜呼!注班书者多矣:晋灼集服、应之义而辨其当否,臣瓒总诸家之说而驳以己见。至小颜新注,则又讥服、应之疏紊尚多,苏、晋之剖断盖尠,訾臣瓒以差爽,诋蔡谟以牴牾,自谓穷波讨源,构会甄释,无复遗恨;而刘氏兄弟之所以议颜者犹颜之议前人也。人苦不自觉,前注之失,吾知之,吾注之失,吾不能知也。又,古人注书,文约而义见;今吾所注,博则博矣,反之于约,有未能焉。世运推迁,文公儒师从而凋谢,吾无从而取正。或勉以北学于中国,嘻,有志焉,然吾衰矣!
旃蒙作噩,冬,十有一月,乙酉,日长至,天台胡三省身之父书于梅磵蠖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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