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4月26日 星期日

資治通鉴卷229 【唐紀四五】


資治通鉴卷229 【唐紀四五】

起昭陽大渊献十一月,盡阏逢困敦正月, 不滿一年。
德宗神武聖文皇帝四建中四年(癸亥,公元七八三年)
十一月,丁亥,以陇州為奉義軍,擢皋為節度使。泚又使中使劉海廣許皋鳳翔 節度使。皋斩之。
靈武留後杜希全、盐州刺史戴休颜、夏州刺史時常春會渭北節度使李建徽,合 兵萬人入援,將至奉天,上召將相議道所從出。關播、渾瑊曰:“漠谷道險狹,恐 為贼所邀。不若自乾陵北過,附柏城而行,營於城東北鸡子堆,與城中掎角相應, 且分贼勢。”卢杞曰:“漠谷路近,若為贼所邀,則城中出兵應接可也。倘出乾陵, 恐驚陵寝。”瑊曰:“自泚圍城,斩乾陵松柏,以夜繼昼,其驚多矣。今城中危急, 諸道救兵未至,惟希全等來,所係非輕,若得營據要地,則泚可破也。”杞曰: “陛下行師,豈比逆贼!若令希全等過之,是自驚陵寝。”上乃命希全等自漠谷進。 丙子,希全等軍至漠谷,果為贼所邀,乘高以大弩、鉅石擊之,死傷甚眾。城中出 兵應接,為贼所敗。是夕,四軍溃,退保邠州。泚閱其辎重於城下,從官相視失色。 休颜,夏州人也。泚攻城益急,穿堑環之。泚移帐於乾陵,下視城中,動靜皆見之。 時遣使環城招诱士民,笑其不識天命。
神策河北行營節度使李晟疾愈,聞上倖奉天,帅眾將奔命。張孝忠迫於硃滔、 王武俊,倚晟為援,不慾晟行,數沮止之。晟乃留其子凭,使娶孝忠女為婦,又解 玉帶赂孝忠親信,使說之。孝忠乃聽晟西歸,遣大將楊榮國將锐兵六百與晟俱。晟 引兵出飛狐道,昼夜兼行,至代州。丁醜,加晟神策行營節度使。
王武俊、馬寔攻赵州不克。辛巳,寔歸瀛州,武俊送之五裡,犒赠甚厚。武俊 亦歸恆州。
上之出倖奉天也,陕虢觀察使姚明易攵以軍事委都防御副使張勸,去诣行在。 勸募兵得數萬人。甲申,以勸為陕虢節度使。
硃泚攻圍奉天經月,城中資糧俱盡。上嘗遣健步出城觇贼,其人懇以苦寒為辭, 跪奏乞一襦袴誇。上為之尋求不穫,竟憫默而遣之。時供御才有粝米二斛,每伺贼 之休息,夜,缒人於城外,採芜菁根而進之。上召公卿將吏謂曰:“朕以不德,自 陷危亡,固其宜也。公輩無罪,宜早降,以救室家。”群臣皆頓首流涕,期盡死力, 故將士雖困急而锐氣不衰。
上之倖奉天也,糧料使崔纵勸李懷光令入援,懷光從之。纵悉斂軍資與懷光皆 來。懷光昼夜倍道,至河中,力疲,休兵三日。河中尹李齊運傾力犒宴,軍士尚慾 遷延。崔纵先辇貨財渡河,謂眾曰:“至河西,悉以分赐。”眾利之,西屯蒲城, 有眾五萬。齊運,恽之孫也。
李晟行且收兵,亦自蒲津濟,軍於東渭桥。其始有卒四千,晟善於撫御,與士 卒同甘苦,人樂從之,旬月間至萬馀人。
神策兵馬使尚可孤討李希烈,將三千人在襄陽,自武關入援,軍於七盤,敗泚 將仇敬,遂取藍田。可孤,宇文部之別種也。
镇國軍副使駱元光,其先安息人,駱奉先養以為子,將兵守潼關近十年,為眾 所服。硃泚遣其將何望之襲華州,刺史董晋棄州走行在。望之據其城,將聚兵以絕 東道。元光引關下兵襲望之,走還長安。元光遂軍華州,召募士卒,數日,得萬馀 人。泚數遣兵攻元光,元光皆擊卻之,贼由是不能東出。上即以元光為镇國軍節度 使,元光乃將兵二千西屯昭應。
馬燧遣其行軍司馬王權及其子彙將兵五千人入援,屯中渭桥。
於是泚黨所據惟長安而已,援軍遊騎時至望春樓下。李忠臣等屡出兵皆敗,求 救於泚,泚恐民間乘弊抄之,所遣兵皆昼伏夜行。泚內以長安為忧,乃急攻奉天, 使僧法堅造雲梯,高廣各數丈,裹以兕革,下施鉅輪,上容壯士五百人。城中望之 忷惧。上以問群臣,渾瑊、侯仲莊對曰:“臣觀雲梯勢甚重,重則易陷。臣請迎其 所來鑿地道,積薪蓄火以待之。”神武軍使韓澄曰:“雲梯小伎,不足上勞聖慮, 臣請御之。”乃度梯之所傃,廣城東北隅三十步,多儲膏油松脂薪苇於其上。丁亥, 泚盛兵鼓噪攻南城,韓遊瑰曰:“此慾分吾力也。”乃引兵嚴備東北。戊子,北風 甚迅,泚推雲梯,上施濕氈,懸水囊,載壯士攻城,翼以轒辒,置人其下,抱薪負 土填堑而前,矢石火炬所不能傷。贼並兵攻城東北隅,矢石如雨,城中死傷者不可 勝數。贼已有登城者,上與渾瑊對泣,群臣惟仰首祝天。上以無名告身自御史大夫、 實食五百戶以下千馀通授瑊,使募敢死士御之,仍赐御筆,使視其功之在小書名給 之,告身不足則書其身,且曰:“今便與卿別。”瑊俯伏流涕,上拊其背,歔欷不 自勝。時士卒冻馁,又逐甲胄,瑊扶谕,激以忠義,皆鼓噪力戰。瑊中流矢,進戰 不辍,初不言痛。會雲梯辗地道,一輪偏陷,不能前卻,火從地中出,風勢亦回, 城上人投苇炬,散松脂,沃以膏油,歡呼震地。須臾,雲梯及梯上人皆為灰烬,臭 聞數裡,贼乃引退。於是三門皆出兵,太子親督戰,贼徒大敗,死者數千人。將士 傷者,太子親為裹瘡。入夜,泚複來攻城,矢及御前三步而坠,上大驚。
李懷光自蒲城引兵趣泾陽,並北山而西,先遣兵馬使張韶微服間行诣行在,藏 表於蜡丸。韶至奉天,值贼方攻城,見韶,以為贱人,驅之使與民俱填堑。韶得間, 逾堑抵城下呼曰:“我朔方軍使者也。”城上人下繩引之,比登,身中數十矢,得 表於衣中而進之。上大喜,舁韶以徇城,四隅歡聲如雷。癸巳,懷光敗泚兵於澧泉。 泚聞之惧,引兵遁歸長安。眾以為懷光複三日不至,則城不守矣。
泚既退,從臣皆贺。汴滑行營兵馬使贾隱林進言曰:“陛下性太急,不能容物, 若此性未改,雖硃泚敗亡,忧未艾也!”上不以為忤,甚稱之。侍御史萬俟著開金、 商運路,重圍既解,諸道贡赋繼至,用度始振。
硃泚至長安,但為城守之計,時遣人自城外來,週走呼曰:“奉天破矣!”慾 以惑眾。泚既據府庫之富,不愛金帛以悦將士,公卿家屬在城者皆給月俸。神策及 六軍從車駕及哥舒曜、李晟者,泚皆給其家糧。加以缮完器械,日費甚廣。及長安 平,府庫尚有馀蓄,見者皆追怨有司之暴斂焉。
或謂泚曰:“陛下既受命,唐之陵庫不宜複存。”泚曰:“朕嘗北面事唐,豈 忍為此!”又曰:“百官多缺,請以兵脅士人補之。”泚曰:“強授之則人惧。但 慾仕者則與之,何必叩戶拜官邪!”所用者惟範陽、神策團練兵。泾原卒骄,皆不 為用,但守其所掠資貨,不肯出戰。又密謀殺泚,不果而止。
李懷光性粗疏,自山東來赴難,數與人言卢杞、赵贊、白誌贞之奸佞,且曰: “天下之亂,皆此曹所為也!吾見上,當請诛之。”既解奉天之圍,自矜其功,謂 上必接以殊礼。或說王翃、赵贊曰:“懷光缘道憤叹,以為宰相謀議乖方,度支赋 斂煩重,京尹犒赐刻薄。致乘輿播遷者,三臣之罪也。今懷光新立大功,上必披襟 布誠,詢訪得失,使其言入,豈不殆哉!”翃、贊以告卢杞。杞惧,從容言於上曰: “懷光勋業,社稷是賴,贼徒破膽,皆無守心,若使之乘勝取長安,則一舉可以滅 贼,此破竹之勢也,今聽其入朝,必當赐宴,留連累日,使贼入京城,得從容成備, 恐難圖矣!”上以為然。诏懷光直引軍屯便桥,與李建徽、李晟及神策兵馬使楊惠 元刻期共取長安。懷光自以數千裡竭誠赴難,破硃泚,解重圍,而咫尺不得見天子, 意殊怏怏,曰:“吾今已為奸臣所排,事可知矣!”遂引兵去,至魯店,留二日乃 行。
劍南西山兵馬使張朏以所部兵作亂,入成都,西川節度使張延賞棄城奔漢州。 鹿頭戍將叱幹遂等討之,斩朏及其黨,延賞複歸成都。
淮南節度使陳少遊將兵討李希烈,屯盱眙,聞硃泚作亂,歸廣陵,修堑壘,缮 甲兵。浙江東、西節度使韓滉閉關梁,禁馬牛出境,築石頭城,穿井近百所,缮館 第數十,修坞壁,起建業,抵京岘,樓堞相屬,以備車駕渡江,且自固也。少遊發 兵三千大閱於江北。滉亦發舟師三千曜武於京江以應之。
盐鐵使包佶有錢帛八百萬、將輸京師。陳少遊以為贼據長安,未期收複,慾強 取之。佶不可,少遊慾殺之。佶惧,匿妻子於案牍中,急濟江。少遊悉收其錢帛。 佶有守財卒三千,少遊亦奪之。佶才與數十人俱至上元,複為韓滉所奪。
時南方籓镇各閉境自守,惟曹王皋數遣使開道贡献。李希烈攻逼汴、鄭,江、 淮路絕,朝贡皆自宣、饶、荆、襄趣武關。皋治郵驿,平道路,由是往來之使,通 行無阻。
上問陸贽以當今切務。贽以曏日致亂,由上下之情不通,勸上接下從谏,乃上 疏,其略曰:“臣謂當今急務,在於審察群情,若群情之所甚慾者,陛下先行之; 所甚惡者,陛下先去之。慾惡與天下同而天下不歸者,自古及今,未之有也。未理 亂之本,係於人心,況乎當變故動搖之時,在危疑嚮背之際,人之所歸則植,人之 所在則傾,陛下安可不審察群情,同其慾惡,使億兆歸趣,以靖邦家乎!此誠當今 之所急也。”又曰:“頃者窃聞輿議,頗究群情,四方則患於中外意乖,百辟又患 於君臣道隔。郡國之誌不達於朝廷,朝廷之誠不升於轩陛。上澤闕於下布,下情壅 於上聞,實事不必知,知事不必實,上下否隔於其際,真伪雜糅於其間,聚怨嚣嚣, 騰谤籍籍,慾無疑阻,其可得乎!”又曰:“總天下之智以助聪明,順天下之心以 施教令,則君臣同誌,何有不從!遠迩歸心,孰與為亂!”又曰:“慮有愚而近道, 事有要而似迂。”疏奏旬日,上無所施行,亦不诘問。贽又上疏,其略曰:“臣聞 立國之本,在乎得眾,得眾之要,在乎見情。故仲尼以謂人情者聖王之田,言理道 所生也。”又曰:“《易》,乾下坤上曰泰,坤下乾上曰否,損上益下曰益,損下 益上曰損。夫天在下而地處上,於位乖矣,而反謂之泰者,上下交故也。君在上而 臣處下,於義順矣,而反謂之否者,上下不交故也。上約己而裕於人,人必悦而奉 上矣,豈不謂之益乎!上蔑人而肆諸己,人必怨而叛上矣,豈不謂之損乎!”又曰: “舟即君道,水即人情。舟順水之道乃浮,違則沒;君得人之情乃固,失則危。是 以古先聖王之居人上也,必以其慾從天下之心,而不敢以天下之人從其慾。”又曰: “陛下憤習俗以妨理,任削平而在躬,以明威照臨,以嚴法制斷,流弊自久,浚恆 太深。遠者驚疑而阻命逃死之亂作,近者畏慑而偷容避罪之態生。君臣意乖,上下 情隔,君務致理,而下防诛夷,臣將納忠,又上慮欺诞,故睿誠不布於群物,物情 不達於睿聪。臣於往年曾任御史,穫奉朝谒,僅慾半年,陛下嚴邃高居,未嘗降旨 臨問,群臣跼蹐趨退,亦不列事奏陳。轩墀之間,且未相谕,宇宙之廣,何由自通! 雖複例對使臣,別延宰辅,既殊師锡,且異公言。未行者則戒以枢密勿論,已行者 又謂之遂事不谏,漸生拘礙,動涉猜嫌,由是人各隱情,以言為諱,至於變亂將起, 億兆同忧,獨陛下恬然不知,方謂太平可致。陛下以今日之所睹驗往時之所聞,孰 真孰虛,何得何失,則事之通塞備詳之矣!人之情伪盡知之矣!”
上乃遣中使谕之曰:“朕本性甚好推誠,亦能納谏。將謂君臣一體,全不堤防, 缘推誠信不疑,多被奸人賣弄。今所致患害,朕思亦無它,其失反在推誠。又,谏 官論事,少能慎密,例自矜衒,歸過於朕以自取名。朕從即位以來,見奏對論事者 甚多,大抵皆是雷同,道聽涂說,試加質問,遽即辭窮。若有奇才異能,在朕豈惜 拔擢?朕見從前已來,事只如此,所以近來不多取次對人,亦非倦於接納。卿宜深 悉此意。”贽以人君臨下,當以誠信為本。谏者雖辭情鄙拙,亦當優容以開言路, 若震之以威,摺之以辯,則臣下何敢盡言,乃複上疏,其略曰:“天子之道,與天 同方,天不以地有惡木而廢發生,天子不以時有小人而廢聽納。”又曰:“唯信與 誠,有失無補。一不誠則心莫之保,一不信則言莫之行。陛下所謂失於誠信以致患 害者,臣窃以斯言為過矣。”又曰:“馭之以智則人诈,示之以疑則人偷。上行之 則下從之,上施之則下報之。若誠不盡於己而望盡於人,眾必怠而不從矣。不誠於 前而曰誠於後,眾心疑而不信矣。是知誠信之道,不可斯須而去身。願陛下慎守而 行之有加,恐非所以為悔者也!”又曰:“臣聞仲虺贊揚成汤,不稱其無過而稱其 改過;吉甫歌诵週宣,不美其無闕而美其補闕。是則聖贤之意較然著明,惟以改過 為能,不以無過為貴。蓋為人之行己,必有過差,上智下愚,俱所不免,智者改過 而遷善,愚者恥過而遂非;遷善則其德日新,遂非則其惡彌積。”又曰:“谏官不 密自矜,信非忠厚,其於聖德固亦無虧。陛下若納谏不違,則傳之適足增美;陛下 若違谏不納,又安能禁之勿傳!”又曰:“侈言無驗不必用,質言當理不必違。辭 拙而效速者不必愚,言甘而利重者不必智。是皆考之以實,慮之以終,其用無它, 唯善所在。”又曰:“陛下所謂‘比見奏對論事皆是雷同道聽涂說者’。臣窃以眾 多之議,足見人情,必有可行,亦有可畏,恐不宜一概輕侮而莫之省納也。陛下又 謂‘試加質問,即便辭窮’者,臣但以陛下雖窮其辭而未窮其理,能服其口而未服 其心。”又曰:“為下者莫不願忠,為上者莫不求理。然而下每苦上之不理,上每 苦下之不忠。若是者何?兩情不通故也。下之情莫不願達於上,上之情莫不求知於 下,然而下恆苦上之難達,上恆苦下之難知。若是者何?九弊不去故也。所謂九弊 者,上有其六而下有其三:好勝人,恥聞過,骋辯給,眩聪明,厲威嚴,恣強愎, 此六者,君上之弊也;谄谀,顧望,畏忄耎,此三者,臣下之弊也。上好勝必甘於 佞辭,上恥過必忌於直谏,如是則下之谄谀者順旨而忠實之語不聞矣。上骋辯必剿 說而摺人以言,上眩明必臆度而虞人以诈,如是則下之顧望者自便而切磨之辭不盡 矣。上厲威必不能降情以接物,上恣愎必不能引咎以受規,如是則下之畏忄耎者避 辜而情理之說不申矣。夫以區域之廣大,生靈之眾多,宫闕之重深,高卑之限隔, 自黎献而上,穫睹至尊之光景者,逾億兆而無一焉;就穫睹之中得接言議者,又千 萬不一;倖而得接者,猶有九弊居其間,則上下之情所通鮮矣。上情不通於下則人 惑,下情不通於上則君疑。疑則不納其誠,惑則不從其令。誠而不見納則應之以悖, 令而不見從則加之以刑。下悖上刑,不敗何待!是使亂多理少,從古以然。”又曰: “昔赵武呐呐而為晋贤臣,绛侯木讷而為漢元辅。然則口給者事或非信,辭屈者理 或未窮。人之難知,尧、舜所病,胡可以一洲一诘而謂盡其能哉!以此察天下之情, 固多失實,以此輕天下之士,必有遺才。”又曰:“谏者多,表我之能好;谏者直, 示我之能容;谏者之狂诬,明我之能恕;谏者之漏洩,彰我之能從。有一於斯,皆 為盛德。是則人君之與谏者交相益之道也。谏者有爵賞之利,君亦有理安之利;谏 者得献替之名,君亦得採納之名。然猶谏者有失中而君無不美,唯恐谠言之不切, 天下之不聞,如此則納谏之德光矣。”上頗採用其言。
李懷光頓兵不進,數上表暴揚卢杞等罪惡。眾論喧騰,亦咎杞等。上不得已, 十二月,壬戌,贬杞為新州司馬,白誌贞為恩州司馬,赵贊為播州司馬。宦者翟文 秀,上所信任也,懷光又言其罪,上亦為殺之。
乙醜,以翰林學士、祠部員外郎陸贽為考功郎中,金部員外郎吳通微為職方郎 中。贽上奏,辭以“初到奉天,扈從將吏例加兩階,今翰林獨遷官。夫行罚先貴近 而後卑遠,則令不犯;行賞先卑遠而後貴近,則功不遺。望先錄大勞,次遍群品, 則臣亦不敢獨辭。”上不許。
上在奉天,使人說田悦、王武俊、李納,赦其罪,厚赂以官爵。悦等皆密歸款, 而猶未敢絕硃滔,各稱王如故。滔使其虎牙將軍王郅說悦曰:“日者八郎有急,滔 與赵王不敢愛其死,竭力赴救,倖而解圍。今太尉三兄受命關中,滔慾與回纥共往 助之,願八郎治兵,與滔渡河共取大梁。”悦心不慾行而未忍絕滔,乃許之。滔複 遣其內史捨人李琯見悦,審其可否,悦猶豫不決,密召扈崿等議之。司武侍郎許士 則曰:“硃滔昔事李懷仙為牙將,與兄泚及硃希彩共殺懷仙而立希彩。希彩所以寵 信其兄弟至矣,滔又與判官李子瑗謀殺希彩而立泚。泚既為帅,滔乃勸泚入朝而自 為留後,雖勸以忠義,實奪之權也。平生與之同謀共功如李子瑗之徒,負而殺之者 二十馀人。今又與泚東西相應,使滔得誌,泚亦不為所容,況同盟乎!滔為人如此。 大王何從得其肺腑而信之邪!彼引幽陵回纥十萬之兵屯於郊坰,大王出迎,則成擒 矣。彼囚大王,兼魏國之兵,南嚮渡河,與關中相應,天下其孰能當之!大王於時 悔之無及。為大王計,不若陽許偕行而陰為之備,厚加迎勞,至則託以它故,遣將 分兵而隨之,如此,大王外不失報德之名而內無倉猝之忧矣。”扈崿等皆以為然。 王武俊聞李琯適魏,遣其司刑員外郎田秀驰見悦曰:“武俊曏以宰相處事失宜,恐 祸及身,又八郎困於重圍,故與滔合兵救之。今天子方在隱忧,以德绥我,我曹何 得不悔過而歸之邪!捨九葉天子不事而事泚及滔乎!且泚未稱帝之時,滔與我曹比 肩為王,固已輕我曹矣。況使之南平汴、洛,與泚連衡,吾屬皆為虏矣!八郎慎勿 與之俱南,但閉城拒守。武俊請伺其隙,連昭義之兵,擊而滅之,與八郎再清河朔, 複為節度使,共事天子,不亦善乎!”悦意遂決,绐滔雲:“從行,必如前約。” 丁卯,滔將範陽步騎五萬人,私從者複萬馀人,回纥三千人,發河間而南,辎重首 尾四十裡。
李希烈攻李勉於汴州,驅民運土木,築壘道,以攻城。忿其未就,並人填之, 謂之濕薪。勉城守累月,外救不至,將其眾萬馀人奔宋州。庚午,希烈陷大梁。滑 州刺史李澄以城降希烈,希烈以澄為尚書令兼永平節度使。勉上表請罪,上謂其使 者曰:“朕猶失守宗庙,勉宜自安。”待之如初。
劉洽遣其將高翼將精兵五千保襄邑,希烈攻拔之,翼赴水死。希烈乘勝攻寧陵, 江、淮大震。陳少遊遣參謀溫述送款於希烈曰:“濠、寿、舒、庐,已令驰備,韬 戈卷甲,伏俟指麾。”又遣巡官赵诜結李納於郓州。
中書侍郎、同平章事關播罷為刑部尚書。
以給事中孔巢父為淄青宣慰使,國子祭酒董晋為河北宣慰使。
陸贽言於上曰:“今盗遍天下,輿駕播遷,陛下宜痛自引過以感人心。昔成汤 以罪己勃興,楚昭以善言複國。陛下誠能不吝改過,以言射天下,使書诏開所避忌, 臣雖愚陋,可以仰副聖情,庶令反側之徒革心嚮化。”上然之,故奉天所下書诏, 雖骄將悍卒聞之,無不感激揮涕。
術者上言:“國家厄運,宜有變更以應時數。”群臣請更加尊號一二字。上以 問陸贽,贽上奏,以為不可,其略曰:“尊號之興,本非古制。行於安泰之日,已 累谦衝,襲乎喪亂之時,尤傷事體。”又曰:“贏秦德衰,兼皇與帝,始總稱之。 流及後代,昏僻之君,乃有聖劉、天元之號。是知人主輕重,不在名稱。損之有谦 光稽古之善,崇之穫矜能納谄之讥。”又曰:“必也俯稽術數,須有變更,與其增 美稱而失人心,不若黜舊號以祗天戒。”上納其言,但改年號而已。上又以中書所 撰赦文示贽,贽上言,以為:“動人以言,所感已淺,言又不切,人誰肯懷!今茲 德音,悔過之意不得不深,引咎之辭不得不盡,洗刷疵垢,宣暢郁堙,使人人各得 所慾,則何有不從者乎!應須改革事條,谨具別狀同進。捨此之外,尚有所虞。窃 以知過非難,改過為難;言善非難,行善為難。假使赦文至精,止於知過言善,猶 願聖慮更思所難。”上然之。
德宗神武聖文皇帝四興元元年(甲子,公元七八四年)
春,正月,癸酉朔,赦天下,改元。制曰:“致理興化,必在推誠;忘己濟人, 不吝改過。朕嗣服丕構,君臨萬邦,失守宗祧,越在草莽。不念率德,誠莫追於既 往;永言思咎,期有複於將來。明徵其義,以示天下。
“小子惧德不嗣,罔敢怠荒,然以長於深宫之中,暗於經國之務,積習易溺, 居安忘危,不知稼穑之艱難,不恤徵戍之勞苦,澤靡下究,情未上通,事既擁隔, 人懷疑阻。猶昧省己,遂用興戎,徵師四方,轉饷千裡,赋車籍馬,遠近骚然,行 赍居送,眾庶勞止,或一日屡交锋刃,或連年不解甲胄。祀奠乏主,室家靡依,死 生流離,怨氣凝結,力役不息,田萊多荒。暴令峻於诛求,疲空於杼轴,轉死溝 壑,離去鄉闾,邑裡丘墟,人烟斷絕。天谴於上而朕不寤,人怨於下而朕不知,驯 致亂階,變興都邑,萬品失序,九庙震驚,上累於祖宗,下負於蒸庶,痛心靦貌, 罪實在予,永言愧悼,若坠泉谷。自今中外所上書奏,不得更言‘聖神文武’之號。 “李希烈、田悦、王武俊、李納等,咸以勋舊,各守籓維,聯撫馭乖方,致其疑惧; 皆由上失其道而下罹其災,朕實不君,人則何罪!宜並所管將吏等一切待之如初。
“硃滔雖缘硃泚連坐,路遠必不同謀,念其舊勋,務在弘贷,如能效順,亦與 惟新。
“硃泚反易天常,盗窃名器,暴犯陵寝,所不忍言,穫罪祖宗,朕不敢赦。其 脅從將吏百姓等,但官軍未到京城以前,去逆效順並散歸本道、本軍者,並從赦例。
“諸軍、諸道應赴奉天及進收京城將士,並赐名奉天定難功臣。其所加垫陌錢、 稅間架、竹、木、茶、漆、榷鐵之類,悉宜停罷。”
赦下,四方人心大悦。及上還長安明年,李抱真入朝為上言:“山東宣布赦書, 士卒皆感泣,臣見人情如此,知贼不足平也!”
命兵部員外郎李充為恆冀宣慰使。
硃泚更國號曰漢,自稱漢元天皇,改元天皇。
王武俊、田悦、李納見赦令,皆去王號,上表謝罪。惟李希烈自恃兵強財富, 遂謀稱帝,遣人問仪於颜真卿,真卿曰:“老夫嘗為礼官,所記惟諸侯朝天子礼耳!” 希烈遂即皇帝位,國號大楚,改元武成。置百官,以其黨鄭贲為侍中,孫廣為中書 令,李緩、李元平同平章事。以汴州為在梁府,分其境內為四節度。希烈遣其將辛 景臻謂颜真卿曰:“不能屈節,當自焚!”積薪灌油於其庭。真卿趨赴火,景臻遽 止之。
希烈又遣其將楊峰赍赦赐陳少遊及寿州刺史張建封。建封執峰徇於軍,腰斩於 市,少遊聞之骇惧。建封具以少遊與希烈交通之狀聞,上悦,以建封為濠、寿、庐 三州都團練使。希烈乃以其將杜少誠為淮南節度使,使將步騎萬馀人先取寿州,後 之江都,建封遣其將贺蘭元均、邵怡守霍丘秋栅。少誠竟不能過,遂南寇蕲、黃, 慾斷江路,時上命包佶自督江、淮財赋,溯江诣行在。至蕲口,遇少誠入寇。曹王 皋遣蕲州刺史伊慎將兵七千拒之,戰於永安戍,大破之,少誠脫身走,斩首萬級, 包佶乃得前。後佶入朝,具奏陳少遊奪財赋事。少遊惧,厚斂所部以償之。李希烈 以夏口上流要地,使其骁將董侍募死士七千人襲鄂州,刺史李兼偃旗卧鼓閉門以待 之。侍撤屋材以焚門,兼帅士卒出戰,大破之。上以兼為鄂、岳、沔都團練使。於 是希烈東畏曹王皋,西畏李兼,不敢複有窥江、淮之誌矣。
硃滔引兵入赵境,王武俊大具犒享。入魏境,田悦供承倍豐,使者迎候,相望 於道。丁醜,滔至永濟,遣王郅見悦,約會館陶,偕行渡河。悦見郅曰:“悦固願 從五兄南行,昨日將出軍,將士勒兵不聽悦出,曰:國兵新破,戰守逾年,資儲竭 矣。今將士不免冻馁,何以全軍遠徵!大王日自撫循,猶不能安,若捨城邑而去, 朝出,暮必有變!’悦之誌非敢有贰也,如將士何!已令孟祐備步騎五千,從五兄 供刍牧之役。”因遣其司礼侍郎裴抗等往謝滔。滔聞之,大怒曰:“田悦逆贼,曏 在重圍,命如絲發,使我叛君棄兄,發兵昼夜赴之,倖而得存。許我貝州,我辭不 取;尊我為天子,我辭不受,今乃負恩,誤我遠來,飾辭不出!”即日,遣馬寔攻 宗城、經城,楊榮國攻冠氏,皆拔之。又纵回纥掠館陶頓幄帟、器皿、車、牛以去。 悦閉城自守。壬午,滔遣裴抗等還,分兵置吏守平恩、永濟。
丙戌,以吏部侍郎卢翰為兵部侍郎、同平章事。翰,義僖之七世孫也。
硃滔引兵北圍貝州,引水環之,刺史刑曹俊嬰城拒守。纵範陽及回纥兵大掠諸 縣,又拔武城,通德、棣二州,使給軍食。遣馬寔將步騎五千屯冠氏以逼魏州。
以給事中杜黃裳為江淮宣慰副使。
上於行宫庑下贮諸道贡献之物,榜曰琼林大盈庫。陸贽以為戰守之功,賞赉未 行而遽私別庫,則士卒怨望,無複鬥誌,上疏谏,其略曰:“天子與天同德,以四 海為家,何必桡廢公方,崇聚私貨!降至尊而代有司之守,辱萬乘以效匹夫之藏, 虧法失人,诱奸聚怨,以斯制事,豈不過哉!”又曰:“頃者六師初降,百物無儲, 外扞兇徒,內防危堞,昼夜不息,迨將五旬,冻馁交侵,死傷相枕,畢命同力,竟 夷大艱。良以陛下不厚其身,不私其慾,絕甘以同卒伍,辍食以啖功勞。無猛制而 人不携,懷所感也;無厚賞而人不怨,悉所無也。今者攻圍已解,衣食已豐,而謠 讟方興,軍情稍阻,豈不以勇夫恆性,嗜利矜功,其患難既與之同忧,而好樂不與 之同利,苟異恬默,能無怨咨!”又曰:“陛下誠能近想重圍之殷忧,追戒平居之 專慾,凡在二庫貨贿,盡令出赐有功,每穫珍華,先給軍賞,如此,則亂必靖,贼 必平,徐駕六龍,旋複都邑,天子之貴,豈當忧貧!是乃散其小儲而成其大儲,損 其小寶而固其大寶也。”上即命去其榜。
蕭複嘗言於上曰:“宦官自艱難以來,多為監軍,恃恩纵橫。此屬但應掌宫掖 之事,不宜委以兵權國政。”上不悦。又嘗言:“陛下踐祚之初,聖德光被,自用 楊炎、卢杞黩亂朝政,以致今日。陛下誠能變更睿誌,臣敢不竭力?倘使臣依阿苟 免,臣實不能。”又嘗與卢杞同奏事,杞順上旨,複正色曰:“卢杞言不正!”上 愕然,退,謂左右曰:“蕭複輕朕!”戊子,命複棄山南東、西、荆湖、淮南、江 西、鄂岳、浙江東、西、福建、岭南等道宣慰、安撫使,實疏之也。既而劉從一及 朝士往往奏留複,上謂陸贽曰:“朕思遷倖以來,江、淮遠方,或傳聞過實,慾遣 重臣宣慰,謀於宰相及朝士,佥謂宜然。今乃反覆如是,朕為之怅恨累日。意複悔 行,使之論奏邪?卿知蕭複如何人?其不慾行,意趣安在?”贽上奏,以為:“複 痛自修勵,慕為清贞,用雖不週,行則可保。至於輕诈如此,複必不為。借使複慾 逗留,從一安肯附會!今所言矛楯,願陛下明加辯诘。若蕭複有所請求,則從一何 容為隱!若從一自有回互,則蕭複不當受疑。陛下何惮而不辯明,乃直為此怅恨也! 夫明則罔惑,辨則罔冤。惑莫甚於逆诈而不與明,冤莫痛於見疑而不與辯。是使情 伪相糅,忠邪靡分。茲實居上御下之要枢,惟陛下留意。”上亦竟不複辯也。
辛卯,以王武俊為恆、冀、深、赵節度使,壬辰,加李抱真、張孝忠並同平章 事。丙申,加田悦檢校右仆射。以山南東道行軍司馬樊澤為本道節度使,前深、赵 觀察使康日知為同州刺史、奉誠軍節度使,曹州刺史李納為郓州刺史、平卢節度使。
戊戌,加劉洽汴、滑、宋、亳都統副使,知都統事,李勉悉以其眾授之。
辛醜,六軍各置統軍,秩從三品,以寵勋臣。
吐蕃尚結贊請出兵助唐收京城。庚子,遣秘書監崔漢衡使吐蕃,發其兵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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